《酱园弄》：男导演不在乎

女性视角深度解析《酱园弄》

酱园弄

我个人对“酱园弄杀夫案”一直很有兴趣，多年前 看过一篇考据 ，后来又去搜索案件的维基百科，之后认真去读台湾女作家李昂的《杀夫》，很喜欢。

李昂的《杀夫》是亚洲周刊选出的“20世纪华文小说100强”，小时候随便扫过已经全忘了。等到我开始对“酱园弄杀夫案”感兴趣时再看时，我长大了，见过更多家暴新闻、了解社会对女性有多少羞辱之词，所以觉得非常好， 在一个小切口里逐渐深邃下去的细腻的恐怖和痛苦。夏文汐主演的同名小说改编电影，编剧是李昂和吴念真，影版还是比小说差很多。

陈可辛号称要拍“酱园弄”多年，去年我才知道陈可辛选择的文本是男作家蒋峰的《翻案》，于是读过原著，感受不太好，这个原作就根本不在乎杀夫案本身，故作聪明编织历史假装目光放在大时代，实际上对于性别议题根本不在乎还有细枝末节的男作家厌女本能，而所谓描摹大时代也不过是随便掉些大家都知道的知识点。

而电影果然也是这样，甚至比原著更加不在乎。

“酱园弄杀夫案”发生于 1945年的上海， 詹周氏用菜刀把被人称为“詹大块头”的丈夫詹云影砍死， 碎尸16块装在皮箱内。最初 詹周氏被报道为有奸夫帮忙的淫妇杀夫。后来以女作家苏青为代表的一种意见说她杀人事出有因，丈夫家暴赌博外遇。1945年 5月，詹周氏被判处死刑，几个月后汪伪政府倒台， 1948年2月，法院把詹周氏由死刑改判为有期徒刑15年。

在当下，拍摄“杀夫案”当然是一个性别议题。而且这几年女性话题里有个重要的部分就是遭遇家暴后的正当防卫乃至“反杀”应该如何理解，司法实践里的判决是否算得上公平。

那么观众期待里的《酱园弄》剧情是：要讲清楚这个女人为什么杀夫，苏青这样的女作家为何愿意同情女杀人犯，女性和女性之间的相互理解是怎么产生的，如何可撼动舆论。

对不起，你们想看的这些，陈可辛统统不拍。可惜了，章子怡演得最认真了。

一、把女作家拍成流量贩子

只要查阅酱园弄案的资料，就能感受到，苏青这个女作家，是扭转舆论认知的重要一环。

苏青当年的文字：

我何必借詹周氏来出风头？这种“风头”我似乎已出得太多了，现在很想避些麻烦。我也决不会像詹周氏一般的痴心又糊涂，冤苦到死，一辈子就这样完了，虽然活在这种残忍疯狂的世界里其实也没有什么趣味。 这里多的是腐旧的人，以为杀人者死是天经地义，不知在紧急避难时推人堕水亦犯罪否？兵士冲锋杀人亦犯罪否？孩子犯法亦处刑否？法律须合乎人情，因地因时而得能修改，而且目前早经修改过几次了，大概一般庸众以及自以为知识阶级甚而至于一部分法官犹在做梦，以为真命天子还坐在龙廷上呢。（1945年） 摘录搜集via@张迷客厅

另外多说一句，苏青本人也是非常可拍的，毕竟 张爱玲只愿意自己的名字和苏青相提并论。

可蒋峰原著《翻案》里写苏青也不行，直接用了苏青的名字，写了一大段苏青如何为了自己和胡兰成张爱玲的三角关系神伤，加了庸俗的内心戏，不是不可以写这段三角关系，但是蒋峰写得过于狭隘与俗不可耐。而苏青那种必须要为女犯人发声之气，他又写不到顶。

而《酱园弄·悬案》开始几分钟后，女作家西林这个角色一出场，我就感觉到不对。

赵丽颖扮演的女作家西林现在被痛骂为演得夸张可笑。但有个问题是，导演的拍法，是把这个女作家西林当做一个用自己生活去践行新观念的女知识分子，还是一个爱炒作的笑话人物、一个煽动情绪的享受追捧的肤浅女人？

我认为是后者。西林（赵丽颖）在《酱园弄》里的出场跟《一步之遥》里嘲弄杀人案的王志文差不多，夸张艳俗的造型，闹剧一样的话剧现场，高饱和配色的舞台人物，而观众不过是起哄的乌合之众。

西林按剧情设定跟苏青有极高的相似度，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写作且畅销（苏青的《结婚十年》就是如此），在报章杂志上呼吁理解一个常年被家暴的妻子面对赌博的丈夫有多么无助。

而这样一个角色，她作为剧作家走上舞台介绍自己时，镜头扫过观众，大部分是男观众，而且有男观众高声对她说，“我们喜欢的是你”（大概意思，台词原剧情记不清了），而西林这位女作家露出了非常享受的神情。

之后西林改编的《娜拉出走》演出，电影拍摄西林在后台抽烟和观看舞台效果时，那种表意也不是“女作家希望期待娜拉唤醒群众觉悟”，而是“流量贩子看到群众买账了得意”。

赵丽颖演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我顺便吐槽一句，吹了赵丽颖这么多年已经转型成功，讲台词还是飘的，这是重大的问题。什么时候把台词练稳了再吹也不迟。

但是，《酱园弄》里女作家角色之让人难受，绝对不光是赵丽颖表演的问题，从化妆造型到打光到剧情逻辑，就是在嘲讽西林这个角色。

又比如西林在家是短发，出门非要戴上大波浪长卷发。民国知识女性剪短发很正常，为何不这样出门？女知识分子若是喜欢长卷发大波浪，那为什么她不自己留长发自己做发型呢？这种“你看她出门还换了一副面孔”到底想说明什么？总不见得是女作家罹患癌症吧。

剧情上也是如此，西林提笔为詹周氏（章子怡）发声的前情，是她排了话剧《娜拉出走》，但临时被剧场换成了紧跟新闻热点的 詹周氏杀人话剧（这里又非常像《一步之遥》，剧场带着无知群众消费杀人案的惊悚和血腥）。之后西林开始写文章呼吁关注 詹周氏杀夫案。这连在一起不就是“女作家看到了这个题材有流量才跟进”？

后面西林的又一次出场是在社交舞会上提醒办案的警察局长的雷佳音，杀夫案仍有疑点，但是转身就拍西林和另一个高官男性眉来眼去肢体亲密。苏青的确是被传和陈公博有私情，但是要拍也不是这么个拍法。

所以呢，这电影的意思难道就是：这个女作家关注杀夫案又怎么样呢，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西林的文章对詹周氏产生的影响，詹周氏认为这位女作家特别理解自己。当詹周氏再一次上法庭为自己辩护时，她竟然背诵出了西林的原文。

且不说詹周氏不识字，如何听到别人念出文章后就能背诵出来。只想想，一个案件的当事人，为自己辩护时竟然用市面上的“爆款文”，而讲不出一句自己受到多年侮辱损害的感悟，这不奇怪吗？

也许这才是陈可辛对杀夫案的理解：不过是煽动群众的人瞎喊几句，大家都跟着入戏罢了。

我不是说，在一个重大舆情的案件中，我把目光放在煽风点火的人上，这种拍法不可以。更不是说，拍出一个有争议的女性意见领袖不可以。但你必须严肃地拍。陈可辛现在这个拍法，就是瞧不起，而且还拿不出瞧不起的理由。

导演根本不待见“ 为 杀夫者请命的女作家”这个角色，是最容易照清楚陈可辛创作本意的一面镜子。

二、跳步骤

而整体逻辑更是如此。

《酱园弄》剧情最诡异的一点是，默认所有人立刻完全无条件理解了 詹周氏（章子怡）杀夫有苦衷。完全是跳步骤了。

而如果我们真正来回溯一个杀夫案，必然是公众首先不理解，痛斥此女残忍罪大恶极。

按照维基百科资料里对酱园弄杀夫案的描述，最初媒体报道的詹周氏就是淫妇和奸夫一起杀人，后来舆论变成两种观点：

当时上海的大小报纸铺天盖地予以报道，把詹周氏说成荡妇淫女，背后还有奸夫帮忙。 社会上主要有两种看法：一是认为詹周氏凶残无比，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杀人偿命，自古公道；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詹周氏值得同情，詹云影劣迹斑斑，杀夫案事出有因，不过是处理方法不妥。

如若今天发生一桩杀夫案，网络上会立刻一边倒就开始理解这个妻子吗？必须是女性受害者的具体信息披露后才会引发同情，而且即便如此舆论场一定会呈现两种观点的撕裂。何况是1945年？

从1945到2025，中国社会绝无可能是“一面倒理解詹周氏杀夫”，你但凡想要严肃看待和理解“杀夫”，呈现不同的观点、对案情的不同的理解，是一个基础功课。

但《酱园弄》里只有雷佳音扮演的警察说了几句“女人要杀他的男人是反了”，从雷佳音第一次面对媒体开始，记者们就像商量好了一样都有同情 詹周氏的视角。

拍出这种浮皮潦草的不可能的情况，是否说明，导演心里的杀夫案，或导演眼中很多性别议题的舆情都是这样：怎么回事？一上网全是给女人说话的人？

他根本看不到从指责女性到有人能理解女性走了一条多漫长的路。他只是有一天忽然发现，诶，怎么到这了？

（注：而《翻案》原著里比电影拍出来合理，是记者们一开始随便写了个豆腐块。唯有个报纸主编被抓了，报纸天天登等着主编回来的口号开天窗，副主编有心给官家投诚并想当主编，于是去找警察问细节想用大新闻填满那些开的天窗。而这一家报纸得到了警察独家就有更多报纸想去问本案信息，直到一个记者提出小个子女性不可能独自谋杀大块头，而这个角度也仅仅是质疑办案逻辑，绝不是媒体和民众全部都能理解杀夫的气氛。）

三、对女性处境的不察觉

导演对于女性处境都不是理解不理解的问题，他是看不到，他没有感觉。

雷佳音扮演的男警察殴打女犯詹周氏，后面还有用野猪虐待她。不公平的社会里，一个男警察，和一个女犯人，这种对峙本身就是对女犯人身安全构成极大威胁的，仔细一想都汗毛倒竖的。而陈可辛拍摄的时候感觉不到。他拍摄代入的是男警察视角：怎么回事，这女的，就是打不服啊。（很多女观众对于詹周氏被殴打虐待的剧情很不适的根源也是这里，因为创作者没有从受害者视角出发的痛觉。）

李现扮演的小湖北，是给丈夫大块头放贷的人， 詹周氏在小湖北担保下与他假扮夫妻进入纱厂打工，还遭到了小湖北性骚扰。小湖北 在警察逼问下说自己跟 詹周氏发生过一次关系——这里其实非常恐怖，也就是说 詹周氏遭遇家暴，丈夫沉迷赌博债台高筑，她想自己工作还钱，还被债主强奸一次。

但是《酱园弄》好像看不到这件事很恐怖似的，小湖北那句台词说完了就算了。

詹周氏在狱中结识了一位王许梅（杨幂）。杨幂演技不好我先说了。但 王许梅这个角色本身也是能看出来男导演多么不理解女性、忽视女性，只会套用刻板印象。

王许梅是一个怎样的女犯？人设都是横跳的。一出场还以为是《亲切的金子》里面的女狱霸。后面又拍 王许梅手段了得，又能收买修女又能跟狱警私通以获得特权，然后又说 王许梅识字会看报纸同情 詹周氏。 一开始她分明是在霸凌 詹周氏让她睡马桶边上，但又在俩人根本不太熟的情况下趴到 詹周氏身上互诉心事突兀至极。一方面说 王许梅识文断字还知道日本人要跑了，很有见地，一方面又让 王许梅说很多粗鄙不堪的主动以女性身体为工具的话。 以为 詹周氏要死了 王许梅带头给她唱戏助兴，叫女狱友们一起玩喊的是“小骚货们”，不是，为什么会这么称呼其他女人？除非你交代过她们都是风月场上混过的有这个语言习惯。

就在我使劲想这 王许梅到底是道行过深的老鸨，还是读过书却变成舞女的另一位陈白露的时候，狱警来说她是叛国罪罪犯。等会儿这是汪伪政府啊，汪伪政府的叛国罪犯就是真正的爱国者，加上她还会读书识字理解国际局势，这还是个女知识分子？（还有一个佐证是， 其他女犯则说先处置识字的，暗示知识分子犯的才是重罪。 ）

女知识分子为什么又有很多毫无必要的粗鄙言行呢？我不是说不能拍一个女的在社会处境下行为放荡只能利用自己的身体行事，但是你的这个人设不要横跳。有文化懂国际局势搞政治跟高官有往来、在底层被侮辱被损害的妇女最后满嘴的污言秽语以此对损害脱敏，这是两种人。

说到底，导演和编剧就没想清楚她是谁。因为他们不在乎这个女性角色应该是什么样，他们只有一些刻板印象的堆砌。女犯，那肯定有特别放荡的吧，哦听说你们喜欢girls help girls，就让这个女犯会读报纸读给詹周氏听吧启蒙一下，啊别忘了俩女演员在一起亲密点，听说现在观众喜欢看，杨幂你趴子怡身上吧那就。

我尤其受不了，从本文开头说的西林，到 王许梅，导演都顺手一拍她们就是“荡妇”。可以拍荡妇，荡妇也有荡妇的逻辑，而导演既不明白做好女人的痛苦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做荡妇，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厌女拍法。

四、大男主

导演和男编剧真正的视角是谁？恐怕就是雷佳音扮演的男警察局长。

这警察也是让人看得云里雾里，豆瓣有短评说他像一头发疯的野猪。

他一会儿好像在完成任务一样带着观众看看杀夫案里面还有家暴和赌博，一会儿又非要跟詹周氏杠上了，最后日本人被打跑了伪政府倒台了，他疯了一样一定要亲手把詹周氏杀了，难道就是因为算命的说了詹周氏克他？

雷佳音这个警察局长的角色逻辑只有一条可以解释：上海是我的小王国，我要维护我的小王国。

女主编吴玲被关押，副主编只有五根金条来行贿，却说想要警察局长杀了女主编，警察局长说，杀人是十根金条，你只有五根。副主编补不上五根金条，警察局长就把女主编放了。因为他的规矩里，五根金条等于放人，这世界必须按照他的规则运转。

日本人快不行了，警察局长拒绝跟领导一起去香港或日本，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再有一个小王国给他统治，他想要留在上海并按自己最初设想终结詹周氏杀夫案，一个执念。

这本应该是拍摄出男性那种有毒的统治欲望并跟家庭内部的暴力（大块头对詹周氏，房东不准房东太太说话）做对照。而陈可辛的拍摄，蒋峰的故事，都不是这个走向，他们不觉得这个警察局长非要维持自己的小王国有毒，他们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男人好无奈呀。

剧情里所有关于杀夫与家暴赌博的描述，既像是一种“行了行了知道你们现在喜欢看这一套我拍点吧”，又像是男性创作者代入了警察局长视角对世界的困惑：啊是，就家暴了赌博了，但是你们这些女的，女作家满世界嚷嚷，舆论 干扰司法 ，这就对了吗？那女犯人劲劲的，你不也就利用过男人吗你清高什么？你们能改变什么，最后不就是日本人跑了这儿没人管了警察局长来不及杀了詹周氏吗？

五、一笔带过的题眼

《酱园弄》里一个真正触动我的细节：詹周氏一定要扔掉大块头的头颅，是因为算命的说夫妻二人有孽缘，来生也要纠缠，所以詹周氏扔掉头颅让丈夫死无全尸，来生不要再相见。

如果杀夫案有“悬案”，这本应该是杀夫案的谜底。这个剧情本可以做成一个假模假式的破案来障人耳目，最后发现真正的底是被殴打的女人此生死活已经无所谓，但以后生生世世都不要见到这个畜生，她为了头颅不被寻回一次次撒谎拖延时间而已。

而这个情节就在算命的口中轻轻被带过了。拍电影的人，根本不在乎，这个女人的痛苦和绝望。就这么把题眼随便放了个位置。

（顺便说一下易烊千玺演算命的瞎子也很差，大家都差，别吹了！）

六、从环大陆到流量开会

到这里再回溯一下这部《酱园弄》从传闻到上映的过程。

2016年陈可辛就说黎瑞刚给他一个本子，他要拍《酱园弄杀夫案》。

2022年陈可辛号称“开公司拍摄环大陆，针对全亚洲发行网剧，最重要就是章子怡主演《The Murderer》”。

2023年陈可辛和章子怡去了微博电影之夜，哦豁，大事不妙，肯定没有环大陆发行了。

2024年4月电影官宣阵容，哦豁，大事不妙，流量版建国大业。

5月去戛纳，哦豁，大事不妙，非竞赛单元。

戛纳口碑一出，哦豁，大事不妙，章子怡翻了陈可辛一个白眼。

上影节开幕，哦豁，大事不妙，要分上下集，陈可辛你记得《赤壁》吗？

上个月电影开始宣发，哦豁，大事不妙，剧本杀一样的电影海报和小视频批量来袭。

前几天陈可辛接受采访： “第一部票房越好，第二部越早上。” 哦豁，大事不妙，要我给你艾特乌尔善吗？

这种情况下我还走进电影院，全靠对“酱园弄杀夫案”多年的兴趣，以及对章子怡演杀夫案实在好奇。

现在我只想说，陈可辛选这么一个不怎么样的文本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位男导演和蒋峰这个男作家一样，他们根本不在乎杀夫案，女人为什么会杀夫，女人为什么会为杀夫案辩护，他们只有一种自恋的洋洋得意的“我眼里可是有大时代啊”的故作高深的愚蠢。

不是理不理解的问题。是他们，不在乎。